2025年9月11日上午,在自己家农房门口,黄培珍按下红手印,接过了工作人员递过来的“红本本”——不动产权证书。
这是本特殊的证书。她是湖南省华容县万庾镇白铺村人,发证机关却是湖北省石首市(县级)的不动产登记中心。
黄培珍的房子坐落在东西走向的乡道边。这条路,是划分湖南与湖北的省界。她家在路北边,从行政区划上看,属于湖北石首高基庙镇高基庙村。不过,宅基地是路南的白铺村分给她家的。也就是说,宅基地所有权,归湖南。
华容与石首交界处,有三百多户的情况与黄培珍一样,生活在“飞地”里。
新中国成立后,由于省界调整,一些湖南人的宅基地和耕地位于如今的湖北境内,也有湖北人的地在湖南,交错形成了事实上的“飞地”。
随着宅基地确权登记工作开展,“飞地”问题显现:由于户主户籍与宅基地所在地分别归属两省,两边的不动产登记部门,都无法对这类宅基地确权。
2025年7月16日,石首市与华容县自然资源部门决定突破限制,签订《相邻边界“四权”不动产联动确权登记协议书》,明确由“飞入地”办理登记,于是,黄培珍领到了湖北的证书。
《湖北日报》报道称这是全国首个省际不动产联动确权机制。2025年9月11日当天,“飞地”内3户湖南农户、5户湖北农户的宅基地得到确权。两地计划在2025年10月底,完成对存在“飞地”情况的宅基地确权,涉及6乡镇、19个村(社区)。
在湖北石首市与湖南华容县交界处。北干堤是省界线的一部分,道路两侧湖南人与湖北人混居。(南方周末记者韩谦|图)
勘定省界,留下“尾巴”
“飞地”确权工作启动两个月来,已有不下4批工作人员到访黄培珍家。
头一回,先是向她了解家里的大致情况:户籍所在地、什么时候建的房、如何获得的宅基地。第二次,让她拿出了身份证、户口簿登记,还测量了房子的尺寸。到2025年8月19日,工作人员在她家门口张贴了一份“批前公示”,内容是同意给她颁发不动产权证书,公示期15个工作日。最后一次,她收到了证书。
她说不太清楚来者的身份,大约每次都有七八个人,由村干部带着,有镇上的,还有华容县、石首市的。
华容县不动产登记中心主任张坚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,按照两地联动确权的规定,现场调查时需六方到场:当事人、邻居、两省临界的村组负责人、乡镇负责人和县一级工作专班工作人员。调查时,石首、华容两边都要有人到场,“一边自说自话,另一边不认可,也不行”。
“一定要搞准,不能出一点误差。”张坚说。当黄培珍家农房的地理坐标录入不动产登记系统,房子便有了“身份证”,意味着她享有这块宅基地的使用权和房屋所有权,这份权利是唯一的、有法律效力的。
过去很长一段时间,农村宅基地边界并不清晰,谁家占有哪块地,多是基于历史的约定俗成。实际管理时,村干部不完全跟着省界走,本村村民住到哪儿,他们就管到哪儿。
黄培珍家门口那条分开了两省的乡道,被当地人称作北干堤。
一位七十多岁的村民听老一辈讲,1950年代,长江流域遭遇了一场特大水灾,为了阻挡洪水,村里修建堤坝,后来不断加高加宽,便成了路。
《石首县志》记载了那场灾难:1954年,长江洪水猛涨,内涝外洪。全县24.6万人受灾,淹没农田68.7万亩,占全县耕地总面积的87%。
新中国成立后,划分省界时,北干堤成了其中一部分。堤坝以北,是湖北石首市高基庙镇,往南,是湖南华容县万庾镇。
黄培珍听老一辈说,她家宅基地所处的位置,在新中国成立前属于湖南,后来经过调整,才属于湖北。
白铺村另一位村民董树生听父辈提起,省界变化后,边界村民被允许自由选择省籍,“愿意在湖南就在湖南;愿意到湖北就到湖北”。由于当时没有调整户籍,他们一家,成了住在湖北境内的湖南人。
此后很长一段时间,湘鄂两省省界划分都不清晰,全国也不乏类似情况。
民政部全国勘界工作办公室出版的《中国勘界纪实》记载,1987年年底,全国30个省(自治区、直辖市,未含港澳台)共有陆地行政区域界线65条,各省上报的地形图上,画法不一致的有59条,占91%。其中,争议面积14万多平方公里,相当于安徽省的面积。
1995年年底,国务院成立勘界工作领导小组,直到2002年,完成了对省、县两级陆地行政区域勘定。
不过,问题还没有彻底解决。《中国堪界纪实》中坦言,“工作时间紧张,有关资源的使用、管理问题没有彻底解决”。书中对谈判过程做了记录。其中,一些省份在处理争议边界时就约定了原则:双方在边界线上的飞地,仍旧维持勘界前的经营管理状况不变。
这成了省界勘定时留下的“尾巴”。
2025年9月11日上午,湖南农民黄培珍在家门口,收到了湖北石首市不动产登记中心颁发的不动产权证书。(南方周末记者韩谦|图)